2007年3月20日 星期二

[短篇小說創作]你的溫度

     一直到今天,我都依然記得,那枚戒指在我掌心上留著的溫度。





  一年之前,我跟他一起從大學畢業。由於我們雙方家庭都有負債的關係,因此我們都決定不繼續升學,要趕快畢業幫忙家裡賺錢。而我跟他,是經由朋友介紹所認識的,雖然剛開始時我總是覺得他很冷酷不多話,但是從他熱情又暗沉的眼神裡,我總是可以感受到他潛藏在心底的寂寞。





  由於我常常要在下課後去他打工的地方附近擺攤賺錢,所以他總是會在下班後順便送我回家,而幾個月累積下來的溫馨接送情,也讓我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微妙的變化。我開始無法習慣沒有他陪在身邊的日子。即使,只是聽著他的聲音,或者是看到他停在打工店門口的機車,都能帶給我一份安心的感覺。





  就在我生日的前幾天,他很細心地帶我去逛了台北市很多家的銀飾店。不僅是為了要慶祝我的生日,同時也是為了紀念我們兩個人決定要在一起。我們騎著車逛遍了所有台北的熱鬧商圈,從忠孝東路到西門町,從信義商圈到美麗華,每一個有賣銀飾的地點都有我們曾經駐足過的痕跡。我坐在他的機車後座,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腰,雖然呼嘯而過的冷風又強又冽,但是我的心卻是暖呼呼地在跳動,臉是紅通通地在發燙。





  在跑過了這麼多家銀飾店之後,我們一起挑了一組情人對戒。那是一大一小的組合戒指,大的是一圈光滑無垠的亮銀款式;小的是中間鑲了一顆湛藍水晶石的精巧樣式。當這兩只戒指合在一起時,大的銀光圈就好像是眾星拱月一般地跟小的藍晶石相互輝映,緊握著雙手一起綻放光芒。





  「我就是你的守護石,你會在我的臂彎中發光。」他笑著看著我,從他的嘴裡吐出這一番噁心的話。而我沒有太大的回應,只因為這一份心意已經讓我感動地無法開口。到現在,我仍然記得那一天他把戒指放在我掌心上時,輕輕地闔上我手掌的模樣。是那樣的認真,那樣的年少輕狂。在對談中,他老實地告訴我他沒有很多錢,但是這只戒指卻是他可以給我的最大誠意,希望在他要去當兵的這兩年中,我可以等他退伍之後再一起組織我們的小家庭。





  當時,我用了很戲謔的方式問他:「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等你呀?」而他只是很認真的看著我,用他厚實又溫暖的手掌將我握的更緊。什麼話都不說,就只是微笑的看著我。看著他認真的眼神,我在心底暗暗地感動著,只因為其實我是知道答案的,但是我更想親耳從他的口中聽到解答。





  畢業之後,家裡經濟的壓力接踵而來,我不但白天要上班,晚上還要再兼一份打工,而他總是藉故說自己很閒要來幫我的忙。我知道他家裡的經濟狀況其實比我家更苦,他爸爸長年積欠下來的賭債拖垮了家裡所有的正常開銷,身為長子的他,有著比弟妹更多的經濟壓力。不僅白天要上班,而且晚上還要去兼家教跟洗碗工。一個禮拜兼四、五份工作的他,身體越來越消瘦,常常讓我看的很心疼,因此我總是會趁他下班前先到他的公司門口等他,帶上我特別為他燉煮的雞湯,硬逼他好好的喝完。毎一次看著他一邊喊燙,一邊喝完自己燉煮的愛心時,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甜蜜與成就感。





  他常常會告訴我說要好好的照顧自己,因為再過幾個月,他就要入伍了,而對於他要去當兵的這件事,我們都有共識。因為要擔心家裡的經濟壓力,我們都不擔心會有兵變的問題。反而是他在擔心入伍之後,家裡的收入會減少,討債的人會去騷擾他的家庭。而我總是會在這個時候偷偷地用我的戒指去敲他的戒指,提醒他我的存在,提醒他我會在他當兵的這段期間,幫他照看家裡的情況。我們之間的對話是不多的,因為我們已經可以用眼神去得知對方的想法,那是一種既安心又信任的狀態,只存在於在彼此之間的歸屬感。





  我常常會想,這段緣份是老天爺特別賜給我的,我可以跟一個相處這麼融洽的人在一起過一生。在現在這個速食愛情主義當道的時代裡,這份得來不易的緣分使我更加的珍惜。沒有浪漫的追求經過,也沒有富裕奢華的有錢生活,這就是我們兩個平凡人的平凡愛情。我常常聽到朋友對於我們相處的羨慕之聲,但是對我來說,生活是柴米油鹽的實際問題,如果要我選一個人生中最令我重視的項目,愛情,絕對不會是我考慮的條件之一。





  在幫他過完生日的幾天之後,他就入伍了。





  雖然相隔兩地,但是每次接到他打來的電話,我總是既擔心又開心。擔心他在部隊中吃不好、睡不好,擔心他跟同梯相處不融洽,擔心他被長官惡整。每一次接到他的電話時,總會讓等待的心變得更雀躍、更心急。而在他當兵的這一年多之中,我總是時時刻刻地戴著他送給我的戒指。雖然是很便宜的戒指,但是我知道那是用他辛辛苦苦打工存下來的錢,買給我們彼此的一個見證。因此,不論我碰到了再難過、再傷心的事情,只要看著藍晶石閃爍的光芒,我總是可以感覺到,他陪在我身邊的那份溫度。





  就在他要退伍前的一個月,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他媽媽打來的電話。伯母在電話中哽咽地告訴我,他在參加軍事演習時出了意外,被突然爆炸的彈藥直接擊中,當場死亡。我手裡拿著電話筒,眼淚開始撲簌簌地,不聽使喚地落下。我沒有講話,靜靜地聽完整個意外的始末。腦中想到的,是過去這幾年中我們相處的每一個一起甜蜜、一起難過的畫面。有時候,我們無法預測老天爺要給我們的是什麼,我們只能默默地去接受這一切,盡自己的本分去過好每一天。





  在電話的另一端,我不發一語,靜靜地用沉默、用內心的憤怒當成自己向老天爺的無聲抗議,我整個人是茫然的,不停發抖的聽完這通電話。我一邊聽著伯母的話,一邊聽到從內心湧現的聲音,它冷酷無情地告訴我,等了一年多了,我等了這麼漫長的日子,換來的就只不過是一通冷冰冰的電話而已。從今以後,我再也不會牽到他厚實又溫熱的手,再也不能見到他牽起我的手,幫我戴上我期待已久的結婚戒指。





  不管接不接受,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。我翻著過去我們兩個一起合拍的相片、再走一遍我們兩個曾經一起去過的景點,不停地強迫自己接受他已經離開的事實。過去,我總是很習慣他陪在我身邊的感覺,就算看不到人,至少也還聽的到聲音。但是,這次他是真的走了,而一直到他離開之後我才發現,我的心田已經被他播了一大片的種子,這些種子如今已經長成一片枝芽茂盛的花海。在毎一株花朵之上,都刻著我們兩個人的回憶;在每一吋的土地上,都有我們曾經踏過的青春足跡。





  青春,是一段令人刻骨銘心的痛。





  在他的告別式上,我看著擺在靈堂正中央的照片,一直用力的掐著自己的大腿。那一瞬間,我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,那個他還能跟我一起呼吸、一起歡笑的時光。我瞪著照片,不停地告訴自己,千萬不要在他的面前哭,只因為他最捨不得我哭的樣子。聽說人在去世之後,會因為人們對他的思念而徘徊在人世間。我不想,也不要讓他繼續在這裡受苦。他的一生孤苦,活著時已經因為父親而沒能過好日子,因此我希望至少他可以安心平靜的走。





  在這段難熬的期間裡,我一直緊握著他送給我的藍晶石戒指,在心裡不斷地呼喚著他。只因為這是我的任性,我自私地希望可以再牽一次他的手,再感受一次他手掌心的溫度。我不禁想起在他當兵之前,我們兩個人一起做的人生規劃,一起許下的山盟海誓。而這些話到現在聽起來,竟然都還是那麼地清晰,那麼地刻骨銘心。





  告別式結束之後,伯母走到我的身邊,把他的戒指交給我。我看著伯母凝望著遺照時的眼神,不用多說什麼話,就可以感受到伯母與他的那一份深厚的羈絆。伯母一邊掉著眼淚一邊訴說她的不捨以及對我的感謝。而我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,因為要感謝的人其實應該是我,伯母願意把她親愛兒子的紀念物交給我,就已經代表她認可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。我握著被伯母握到滾燙的戒指,再也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。戒指是燙的,而我的淚水是沸騰的。





  一直到今天,我都依然記得,那枚戒指在我掌心上留著的溫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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